“我只是告诫你一些事情的分量罢了,塞萨尔。”戴安娜加重语气,“你确实在一些事情上表现得像个理想情人,但对另一些事情,我觉得你都不想去负担,毕竟,你看起来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都有失去的经历,彼时如果你仍未考虑清楚,仍不想去负担,我自然会另寻它路。”
她说的对。似乎正是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塞萨尔发现,有些失去他并不能接受。在意识到自己会失去她,而且是她自己主动走开的时候,他心中玩笑似的爱情忽然变了,变得无比之深。
他知道,如今他们是在城堡里做着一场虚浮的梦,他也知道戴安娜并不会一直把梦做下去,知道这事终究会结束,而且他还知道,在结束之后,他一定会颓丧的要死。这感觉很清晰,就像眼睁睁看着菲尔丝逐渐消失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塞萨尔曾经想象过这种事,若不是戴安娜挽救了她的命运,它也许真的会发生。
坦白点说,在他还不是塞萨尔的时候,他就已经想着要逃开社会契约意义上的爱情了。他觉得那是给自己套上项圈,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它一定会把自己牢牢拴住,拴在某个地方再也无法往外迈出一步,就像一条受人驯养的狗。
但是现在,他迟疑了,在这个自述一定会给双方套上项圈、系上铁链的人面前,他迈不开步子走远了。这一刻和过去的很多时刻有什么区别,他也说不清楚,也许就是个很老套的理由,——他忽然陷到一个他开不起玩笑的处境里了。
塞萨尔对此缺乏经验,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因此他决定依靠最老套的法子。只要让这段玩笑似的爱情拥有更多纯粹的满足,逐渐满溢,满到它们足以溢出梦境,浸染现实的困苦,问题就不会再是问题,负担也不会再是负担。
他想,虽然乌比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也恍惚间在乌比诺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预兆,但他不想成为另一个乌比诺。沉浸在那些怅惘的梦一样短暂的爱情中,是不需要抉择和犹疑,失去和获得都一样理所当然,如同在海滩上捡拾漂亮的贝壳,捡起来一个,然后又丢掉另一个。
他想,乌比诺如此选择,一定是这家伙不相信世上存在可以一直维持着纯粹的爱情故事。与其给自己套上项圈,系上铁链,不如就去体会爱情中最短暂也最美妙的一部分,一旦发现它将要变质,就去寻觅下一段美妙的爱情。如此一来,无论何时何地,乌比诺都能一直品尝爱情故事中最甜美的部分,至于苦涩的那些,自然是随手扔掉交给别人去吃。
“你猜我在想什么?”塞萨尔问戴安娜。
“什么?”
“我在想,白天我们要为了战争、城防和领地问题四处奔波,以后如果我们还活着,我们也一定会为了家族、帝国、政治和更大范畴的战争四处奔波。但在夜里,无论是哪一天的夜里,我们都可以在人世间不曾有过的漫漫长路上旅行。最初那天,是一片古老到和时间一样长久的大森林,无边巨树构成回廊,每一棵都比库纳人的巨塔更高,座狼人在湖边祭祀真龙,整个大地都在摇撼不止。而在前夜,千万石柱屹立在深渊中,我们在那石柱上打猎,在那石柱下歇息,在古人的废墟中探索和迷失,和古老的不为人知的残忆对话,在流淌了一千年之久的清泉旁接吻。这种旅途,它并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戴安娜稍稍蹙眉,“你为什么能把荒原说的这么......”
“因为我们是在拯救,不是在逃亡。因为如果野兽人能把荒原之旅视为一场朝圣的旅途,把荒原当成自己的另一个故乡,我们也未必不能。如果我们的爱情是在夜晚,在梦和荒原中诞生的,那么白天的一切都不会、也不该影响到它。”
“你和我,我们不是活在荒原的生灵。”戴安娜提醒他说。
“我和你,我们白天是活在现实的生灵,但夜晚,我们一定是活在荒原的生灵。这就像你在白天是公爵府的大小姐,但你在夜晚却是个探索荒原的法师。”
“那只是在恐怖和未知中小心地探索,塞萨尔。”戴安娜再次提醒他。
“在现实世界,我们也是在恐怖和未知中小心地探索,戴安娜。但在荒原,我们至少可以只关注身边的人,无论我们在现实的处境变得怎样,我们在荒原也可以一直像现在一样旅行。”
她抿了下嘴,说:“真到了那时候,怎么可能还走得动......”
“哪里还用走?我们可以骑着拟态龙翱翔于夜空,以后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马匹,你也一定能掌握更好的法术。我们也可以在真龙沉眠之所祈祷,看着大地在我们身下摇撼不止。我们也可以探索更多库纳人的废墟,和他们遗留的残忆交谈,随后你就可以看到、可以问出更多古老的被遗忘的法术。如果神的视线掠过荒原,我们就找另一处石窟蜷在里面等待,连续几个月对弈卡斯塔里,等到一觉醒来,也才过去了一晚上。”
“你总是把事情说的太美好。”戴安娜轻声指责他。
“我想,即使那时候有了家族争端,有了宫廷上的权力斗争,有了更大规模的战争和更麻烦的政治事务,我们仍然可以手挽手在荒原醒过来,不受任何人打扰,也谁都不去理睬。等我们把那些见闻记录下来,拿给她看,或者拿给更多人看,那就像带着黄昏森林清新的空气来到灰暗的小屋一样。它不会结束现实的一切困扰,但它至少可以告诉你我,梦可以带到现实,也可以安抚我们的灵魂。“
戴安娜叹了口气,“我为了把这段荒唐的梦和现实区别开花了很大的劲,塞萨尔。”
“我为了告诉你,你不需要顾虑我会不会去负担,我也花了很大的劲,戴安娜。如果那并不算是个负担,你就不需要去顾虑。”
“这些理由是你刚编出来的?”
“是的,”塞萨尔耸耸肩,“是我刚编出来的。因为你那句话,我担心哪天你会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和我结束了,所以我决定让我们重新相识,重新相爱,然后为这旅途赋予更加无可替代的意义。”
“何来的重新相识和重新相爱呢......”她低声说,但还是和他循着门廊的台阶往上,来到城堡露台边上。大雨仍然在黑暗中无休无止地倾泄,整个世界都淹没在一片无尽汪洋中。天空俨然是片倒悬的大海,将要倾落下来,把人都卷入到深渊中去。
“我想,从因为一封信,到因为一次从玩笑而来的对话,这是重新相识;从荒原永无止境的梦一样的旅途,再回到现实中去,这是重新相爱。如果你觉得最初的理由不够充分,玩笑一样的爱情也无法长久,我们就可以一次次丢掉它们,然后换成更好的。只要你觉得这时的我比那时更好,这时的理由也比那时更充分,我们就一直在爱上更好的人。”塞萨尔说。
“我真是没见过比你还擅长许诺和说情话的人。”戴安娜重复说,“为了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我已经花了很大力气了。”
塞萨尔伸手搭在她发辫上。为了研究手稿,为了探究刚从残忆手中得来的法术,她在洗过澡后把头发挽成了发髻。但他用手指一碰,就像雪花轻触了一下似的,她的头发就又披散开了。弯卷的发丝像一面拂动的薄纱,飘荡在肩头和后背。她用肘搭着凭栏,轻握着双手,往他侧仰起脸来。
裹挟着大雨的风激荡着她的长发,在脸颊和耳侧飞舞。她的视线越过雨幕,看向他的双手、脸颊、嘴巴,然后是他的眼睛。
“就像现在,”塞萨尔用手指轻触她的脸颊,“我们俩结束了,因为那封信只是个玩笑式的结识,荒原的旅途也是个玩笑似的相爱,信里满是欺骗和血腥味,荒原的旅程也是漫长又焦躁,整个过程就只是两条鱼在沙漠中稀里糊涂地寻找慰藉。它会结束,一定很正常。然后,另外两个人在这儿相识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说玩笑似的爱情一定会结束,而我说,不管是在结婚典礼上对所有宾客微笑示意,还是为了以后更遥远的家族事务,我不仅可以妥当地处理它们,还可以只把它们当成白日的困扰。靠着这个不知道可不可靠的许诺,有两个人在这儿相爱了,你觉得怎样?”
戴安娜呵了口气,轻握住他的手,抚在她脸颊上。“我得好好想想,毕竟我才刚认识你,而且我确实不知道它可不可靠。”她说,“还有,你的头发在大雨下面湿成一团,看着就像个野蛮人酋长。”
“那你一定是个傲慢又多事的贵族小姐了,刚丢了恋情,满脸惆怅。我们不如用一个陌生人之间的亲吻来让你的心情稍微好转一些。”
塞萨尔上前半步,把她抱在怀中,戴安娜顺从地接受了他像是压断骨头的拥抱和落在她嘴唇上的一次次浅啄和轻咬。等双唇分开,她拿手指按住他的嘴唇。
“真是轻浮。”她说,“去检查你的战争营地吧,酋长大人,你要把我骨头都勒断了。”
“你要用一个足够长的吻来换这个,大小姐。”塞萨尔皱眉说,“它要比你和上一个爱人的每一个吻都长,不然你就没法只记住我了。新欢和旧爱哪个更重要,你来跟我说说看?”
“很公平。”戴安娜眉毛轻挑,“希望你待会儿别一脚踩空把自己摔死了,连名字都没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