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色落于天角,暮霭沉沉。宁长久回到了弟子的厢房里,看着山脚腾起的夜雾,回忆初入天窟峰的久远岁月,出神良久,直到夜鸟猝然啼鸣。宁长久披着白色单衣,叠好被子,悄无声息地走入夜色。天窟峰笼罩在黑暗里,赵国却是灯火明亮。乾明宫早已修好,宫外的榕树孤单地立着,在夜风中抖擞着繁茂依旧的叶,偶有宫装衣裙的侍女提灯无声走过,悄然游移的灯火里,琴声隔着重檐屋瓦稀稀落落地飘出,落于空荡荡的夜里,久无人听。白衣少年来到宫门口时,殿门闭着,那一首凄清的曲也渐至尾调。他抬起头,看着熟悉的宫门,往事浮上心头。他越过紧闭的门,悄悄走入宫中,穿花绕树,脚步契着琴音,走入了乌色轻纱飘动的殿内,殿内的布置依旧是古板而考究的,落地的宫灯罩上绘着花影,漆黑的案上,依旧是一把焦尾古琴,一炉青烟缭绕的香。描金龙袍的少女跪坐案前,指尖在琴弦上勾撩弹弄着,她垂着首,目光落在琴的木纹上,一如当年。宁长久来到她身前时,琴声恰至最后一音。琴弦在微颤后归于寂静。这位女帝陛下闭上眸子,似回味了会儿,按着弦的手才轻柔抬起,优雅地交叠在小腹,广袖如瀑般垂落。宁长久在案的那头坐下。他掀开灯罩,燃亮灯芯,火光在他们中间亮起,照得少年与少女眉目幽静。赵襄儿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神色微冷。“过往没怎么听过襄儿弹琴,今日一听才知书上所言的天籁究竟是何物。”宁长久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说。赵襄儿也不管他是真诚还是谄媚,淡淡道:“你还知道来?我还以为你在谕剑天宗那狐狸窟出不去了呢。”宁长久听着她话语中的讥讽,平静地笑道:“这里也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来的。”名义上,他大概算是赵国的……嗯……皇后?赵襄儿轻哼一声,手指在弦上轻盈地勾出几个音,“幸好你在这一曲结束前来了,否则你可死定了。”宁长久听着铮铮琴音,知道她在生气。毕竟当初三年之约时,他也是先去见的嫁嫁,如今新仇旧恨若是一起算,他恐怕就出不去这个皇宫了。宁长久看着灯火夜色下威严又略带艳丽的少女,问:“不知襄儿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赵襄儿道:“琴曲无名,凭心勾勒而出罢了。”宁长久赞赏道:“襄儿真厉害。”赵襄儿淡然道:“我自幼学习琴棋书画,皆是国手级别,只是过往打打杀杀惯了,难有闲暇。”宁长久好奇道:“棋……也算么?”赵襄儿露出愠恼之色,“我棋力一直是有长进的,不像某些人,故步自封不思进取。想来用不了多久,在棋局上,你也不会是我对手了。”“是么?”宁长久笑意玩味:“襄儿殿下再来手谈一局?”赵襄儿本想断然回拒,可看宁长久的神色,她心中更恼,“我会惧你不成?”宁长久问:“老规矩?”赵襄儿神色微动,“你敢?”宁长久道:“看来襄儿还是怕了。”赵襄儿知道那是激将法,但并不妨碍自己再次中招。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那就老规矩。”宁长久掌起手边的灯火,与这位女帝大人来到了棋盘边。赵襄儿身子虽略显娇小,却是出落得曼妙异常,那裁剪合身的龙袍更显得少女无比端庄。两人相对而坐。落子声响起。棋局没什么新意,棋至中盘,赵襄儿又陷入了沉思。宁长久在殿内踱步起来。他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字,那是当时临河城里,他写给赵襄儿的,略带调戏意味的信。遥想当时,武力方面,赵襄儿对于他几乎是碾压的,雪院间的比武,他被摁在雪地里暴打也是家常便饭的事,那时候的赵襄儿不可一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宁长久的身上吃瘪什么的。“没想到襄儿一直留着这个呀。”宁长久感慨道:“我还以为当时你读完便气恼撕去了。”“撕掉?”赵襄儿抬起眼眸,话语轻蔑:“这可是你的罪证,你还想轻易将它毁去?”宁长久将信默读了一遍,看着垂首沉思的少女,心中倒有些有趣的,完成了小报复似的快感。赵襄儿犹豫许久,落了一子。宁长久几乎看也没看,也落了一子。落子声宛若钻入耳腔的雷电,令得少女身躯微颤。她抬起头,微微愤怒地看着他,似在责备他竟连假装思考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一下了。宁长久熟视无睹,也在琴边坐下,思怵之下抚琴而弹,琴声切切。赵襄儿听着琴声,心绪更乱。“住手,别搅我心境。”赵襄儿清冷呵斥。宁长久勾出几个余音后停手,看向了独坐沉思的少女。“听说朱雀留在了不可观。”宁长久说。“嗯。”赵襄儿应了一声,“她就是个疯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没什么好奇怪的。”宁长久道:“你与她,倒是还没分出真正的胜负。”赵襄儿声音微厉,“没有么?”宁长久识趣道:“分了分了,襄儿天下无敌。”赵襄儿冷哼。宁长久回到了棋桌前,问:“天下无敌的襄儿殿下还没想好么?”赵襄儿随手抓起一枚子,啪得拍在上面,显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宁长久将棋子摆正,跟着随意落子,两人在中盘一顿胡搅蛮缠之后,终于分出了胜负。依旧是赵襄儿小败了三子。赵襄儿很是懊恼,心想明明自己一直在进步,为何始终不是他的对手呢?还是说,这个家伙一直在故意藏拙……她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宁长久,气势咄咄。宁长久平静地注视着她。目光交锋之后,倒是赵襄儿理亏,先垂下了曲翘的睫羽,眨了眨之后,身子后倾,靠在了墙壁上。缠腰半解,少女纤细柔软的腿儿屈起。威严的女帝陛下话语冷淡依旧:“愿赌服输。”宁长久拈起三枚棋子走到她的身前,跪在女帝的双膝间,如觐见陛下的臣子,仪态无比端正,动作却是难以想象的僭越与不敬。一尘不染的雪白净土上,花瓣的裙边内扣微阖,染着红艳。花瓣明明在夜色里沉睡着,少女却揠苗助长般,亲自以两指将其掰开。三枚白玉质地的棋子陆续消失。这位清傲无双的女帝陛下,就这样别着脸,几乎要将薄薄的唇咬破了。将这样骄傲的、身份尊贵的妻子一点点管训乖顺,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宁长久扶着她起身。赵襄儿却一把推开了他搀扶的手。宁长久习以为常。“今日街市热闹,襄儿要一同出去走走么?”宁长久问。“去就去。”赵襄儿回答得也干脆。于是,两人就这样离开了深宫,走入了赵国的夜里。赵国比之当年更加繁华,放眼望去街灯如昼,河流似飘洒金粉,画船来去,莺歌燕舞,旧时的暴雨早已被岁月洗去,不真实的梦幻之美占据了历经风雨洗礼的国度。这样的热闹似可以持续千年。赵襄儿坐在一条画船上,挑起幂篱的白纱,水灵的眼眸映照着城市的斑斓,那纤细的小腿迎着夜风微晃,其下船头劈开河水,幽幽流淌。宁长久轻轻牵着她的手,与她看着这繁华的一切。“这是我们竭力救下的人间。”宁长久说。“嗯。”赵襄儿出神地看着夜色,没有多的言语。之后的岁月,他们无需在担忧什么,只需要享受来之不易的宁静。“我抱你。”宁长久看着她的侧颜,说。“成何体统?”赵襄儿蹙眉,冷冷回拒。宁长久却大胆地拥住她,道:“你现在不是女帝陛下,只是我的小襄儿。”赵襄儿轻哼了一声。她低头看着流经足尖的河水,情不自禁间,许多年前那场云下相拥奔逃的暴雨复现心中,她不由感到了一丝微微的酸楚,这丝情感宁长久也感受到了,他的笑也敛在了夜色,只是怜惜地看着肩膀清瘦的襄儿,将她的幂篱取下,将少女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怀中。赵襄儿平日里总冰冰冷冷的,可她的身躯却柔软得不像话。宁长久环住了她的腰肢,与她一同眺望灯火。赵襄儿下意识地往他怀中靠了靠,然后她身躯微僵,别过头瞪他,“你竟……”宁长久无辜道:“这也不能怨我。”说着,他反而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而这位女帝陛下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也没有了更多的动静。两人就这样坐着,流水行舟,飘向远处。两岸的人谁也无法想到,他们最为仰慕敬重的绝美陛下,竟被一位白衣少年抱着,穿梭过静谧的夜。“其实比之三千世界,我反倒更喜欢这里。”赵襄儿忽然说。船只穿过迷离的夜,驶入了灯火阑珊的冷清街道,两侧一下黯淡了下来。“那我更喜欢三千世界一些。”宁长久话语坚定。赵襄儿很快反应了过来。这一路上,本就有什么东西,始终抵着‘三千世界’,让她很是不适。“你是要行刺本殿下?”赵襄儿薄唇翕动,清冷的话语飘入夜色。“我哪里敢?”宁长久道:“顶多是个欺君之罪。”“哼,都是死罪。”赵襄儿回过神,小拳头砸向了他的胸口。宁长久挨了一拳,不退反进,轻轻啄上了少女薄而翘的唇,一口咬住。“唔……”尊贵的女帝陛下像是被俘获的鱼,身子不停挣扎,玉肩颤成一片,她不太喜欢被强吻的感觉,可宁长久紧紧箍着自己,她挣了会儿也便放弃了抵抗。这是黑暗河道中燃烧的无形之焰。赵襄儿向来是强势的,吻了一会儿后,她身子前倾,竟主动拦住少年的脖子,看上去,反倒成了宁长久是被强吻的那个了。船只飘过河道。光重新落到他们脸上。他们轻轻分开。宁长久的眼中,少女的秀靥上,唇儿因湿润而显得妖冶。他们再度恢复成相拥的姿势。“今夜,我准你来行刺我。”赵襄儿低着头,威严地说。宁长久的手正抚弄着她纤秀的发。闻言,少年神色一动,却没有说话。赵襄儿冷冷道:“你这草民还不接旨?”宁长久无辜地说:“草民早在很多年前,就被襄儿殿下除了赵国之籍了呀。”见他翻这种老黄历的事,赵襄儿狠狠掐了掐他的大腿,道:“你是要抗旨么?”“啊……草民不敢。”宁长久呼通,无奈笑道。“那你还不接旨?”“接旨可以,但……”宁长久说着,船正好靠岸。他们沿着台阶走到凄清无人的岸上。“但什么?”赵襄儿反倒有些不耐烦了。“但不是今夜。”宁长久说:“草民想择日再入宫觐见殿下。”“择日?”赵襄儿问:“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宁长久说:“我们不是收过两位徒儿么?一个叫什么诗,一个叫什么石的……”“严诗和丁乐石。”赵襄儿叹了口气,说:“当年他们比过一场,你的徒弟可是惨败了的。”宁长久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以安排他们再比一场。”赵襄儿自信道:“安排多少场都一样。”宁长久道:“到时候,就让他们在外面比武,我在殿内行刺殿下。”赵襄儿身躯微震,自家的徒儿严诗可是无比仰慕自己的,若她知道自己在外面比试,而自己的师尊兼陛下却在……不,她不可能知道,可哪怕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歪念头?不愧是合欢宗宗主……赵襄儿想着,心脏微微抽紧,身躯止不住一个激灵,却听脆响声连续,那是棋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啊——”赵襄儿微惊。她闪电般抬起绣鞋,将棋子踩住,心绪不宁地看向宁长久。宁长久双手拢袖,宁静地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赵襄儿也不欲盖弥彰了,她生气道:“你故意以言语激我!”宁长久道:“是殿下太敏感了。”赵襄儿立刻道:“我不管,这不算数!”她与宁长久是有过约定的,棋子落地是要接受惩罚的。宁长久道:“赵国的女帝陛下应当一言九鼎才是。”赵襄儿还要辩解,宁长久却俯下身抱着她的双腿,将她一把抱起,赵襄儿慌乱地用拳头砸着他的后背,却被宁长久抱入了一条小巷里。夜色幽寂。这位贵不可言的殿下双手扶着墙壁,弯下身子,她是女帝陛下,也是世间唯一的火凤凰,此刻的她却宛若一个犯了错的小女孩。龙纹盘踞起来。小巷中响起连绵脆响。待到他们离开小巷时,赵襄儿神秀的脸颊泛着红,冷风迎面时更为火热。“那说好了,两天之后,我们的徒儿会再比一场。”宁长久说。“嗯……”赵襄儿幽幽地应了一声,她暗下决心,以后无论如何自我感觉棋力大涨,也绝不和这个衣冠禽兽下棋了!“我抱你回去。”“才不要你个恶人抱!”“我可是你夫君。”“我……我要休了你,再把你放逐边疆。”赵襄儿生气地说。“谕剑天宗算赵国边疆么?”宁长久不要命地问。赵襄儿忍无可忍。追杀转瞬反转,这一次,响起的就是宁长久的求饶声了。……次日清晨。宁长久拖着无比疲惫的身躯来到了环瀑山的剑堂。所有的弟子齐刷刷地望向他。其中还包括陆嫁嫁的。陆嫁嫁是知道他昨天去哪鬼混的,神色更加严厉。“我……来迟了么?”宁长久试探性问。陆嫁嫁看了一眼沙漏,有些失望道:“时间倒是掐得正好。”宁长久松了口气。弟子们也松了口气。虽然很多人看宁长久不悦,但也不希望这位仙子宗主第一天就发怒。他寻了后排的一个空位子坐下。那位昨日与他一同收拾屋子的芽黄长裙少女倒是距他不远。她看着他,带着紧张的审视目光,犹豫要不要将他深藏不露的事揭发出来,让大家好好提防。少女的内心天人交战着。陆嫁嫁开始上课。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陆嫁嫁的讲授水平极为高明,对于剑理剑法的讲解亦是深入浅出,弟子们频频点头,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第一节课结束之后,那少女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这件心事令得她都没心思听课。正当陆嫁嫁要离开讲堂时,她举起了手,“宗……宗主大人。”“课堂之中,喊我老师就好。”陆嫁嫁看着拘谨的少女,道:“你有什么疑问么?”小姑娘看了宁长久一眼。宁长久预感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正想着如何辩解,一桩令他都没有想到的事却突如其来地发生,打断了一切。咚咚的敲门声响起。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短发凌乱的少女。“陆宗主,你好。”少女看着陆嫁嫁,说。陆嫁嫁愣了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短发少女道:“我也是参加考核的,因为表现太过优异,所以被破格选中了,今日前来报到上课,还望宗主大人不要见怪。”破格选中?!其他弟子无比震惊,心想究竟是要多么优异,才能让剑宗都无视规矩,将她收入门中……陆嫁嫁叹了口气,道:“嗯,对于真正的天才,我剑宗向来不会拒绝,你……进来吧。”“谢宗主。”短发少女行了一礼。说着,她负笈入堂,旁若无人地经过桌椅间的走道,来到了宁长久身边的空位子坐下。那小姑娘木然地站着,也愣住了。陆嫁嫁看向她,问:“你继续问吧。”小姑娘被猛地打断,却像是花光了勇气,她轻轻摇头,立刻坐下,“没……没有了。”陆嫁嫁也没追问。“你……你怎么来了?”宁长久则看着身边少女,以心神质问。“我来学习呀。”短发少女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看他,“有意见?”“没事,小希婉,你……你高兴就好。”宁长久妥协道。她正是柳希婉。于是,这一天,宁长久与陆嫁嫁缭乱的学堂生活还未来得及开始,他便多了一位来者不善的同桌。 ……